(一)小门子有大水平
《红楼梦》第四回故事“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他身份卑贱,不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列,按古代的规矩,户列贱籍,子孙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却谙熟官场潜规则,足智多谋,给贾雨村出谋划策,一只手握住长官,一只手攥住小民,出入其间,游刃有余。
他,卑贱到无名无姓,就叫做——门子。就好像“路人甲”这一类的称谓。什么叫“门子”?就是古代在官署中侍候官员的差役。《郂余丛考》(清,赵翼)有“门子”条:“今世所谓门子,乃牙署中侍茶捧衣之贱役也。”
这个“贱役”,水平可不低。
贾雨村依靠贾政的推荐,授了应天府,甫一上任就遇到人命官司,贾雨村正要发签拿人,门子“使眼色儿”阻止,雨村狐疑,将其请入密室。一番叙旧不提。贾雨村问为什么不让发签,门子说:“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于是出示并细细解说护官符,讲述阿附大家族的重要性。并厘清案情,指点贾雨村,“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贾雨村稍稍表示犹豫,他又说,“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鼓励贾雨村大大方方地负恩背义,枉法乱判。贾雨村表面推脱,其实照计行事。
你看,这应天府里,到底是谁当家?长官?还是贱役?
通过这件案子,贾雨村加强了与贾家王家的关系,而门子呢?
一个小小的门子,他拿着贱役的薪水,却天天怀揣护官符,操着长官的心,他图什么?就是实心实意巴望贾雨村好?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这里面他要没好处,那真是活见鬼了。这头薛家,那头冯家,吃完原告吃被告,这门子必然有所斩获。
一件案子上,我们就可以看到门子的能量、手腕,影响力。他怎么就有这么大本事呢?这就要讲到这个人物所代表的一个庞大群体——胥吏。
(二)皇权与胥吏共天下
清季郭嵩焘有云:“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唐与后幻藩镇共天下,北宋与外国共天下,南宋与外国共天下,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史共天下。”(《竹头木屑》)
胥史,即一般所谓胥吏。县有县令,府有府尹,那些是官;但手下那些具体办差的,或管钱粮,或管徭役,或管文书,那统统属于胥吏。他们虽然为官府做事,但身份不是官,有点接近于今天各级机关里的办事员。其实还是不一样——因为胥吏是没有正式编制的,只相当于聘用人员。就这无编制的聘用人员,竟然与皇权共天下?他们有这么牛掰吗?有。
以举业而入宦者,虽然饱读诗书,但是对法律、钱粮等实务,对地方势力格局,却未必了解。因此,不得不依赖既具备专业素养熟悉办事程序,又与地方势力关系深厚的胥吏们来替自己办事。政策是依靠胥吏们执行的,他们才是统治的真正基石,是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基本机件。整个国家机器、官僚体制,一刻也离不开胥吏这个群体。
他们介于官与民之间,既受制于官,又佐官治民,是官民连接的枢纽。这些胥吏社会地位虽然不高,但是手握实权,实惠很大。因为政策握在他们手里,差事要依靠他们去办;而普通群众以及下级机构,也基本上没有机会直接接触领导,什么都要仰仗胥吏。这就给他们们提供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三)胥吏为祸知多少
郭嵩焘必是有感而发,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受了胥吏的气,然而,胥吏弄权却并非清代独有,实乃历史共业,其来有自。胥吏虽然承担行政机器运转的很多具体细务,但因为社会地位卑贱,待遇低下,晋升困难,所以不可能指望他们具有多高的道德水准。在社会生活里,基本上属于破坏性的暗黑力量。
胥吏为祸,大体都在哪些方面?
——为祸之一:残虐小民
小民承担的种种徭役赋税,本身有多沉重且不必说,首先要过胥吏这一关。远的不论,还记得解放前旧社会交公粮情形的,应该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帝国的财源,无非来自小民,钱粮正税是没什么商量余地的,但是还要被经手的胥吏再扒一层皮。因为上面是实收实发,并不管你这个那个,而从小民手里收取、集中,在转运、派发,其中的成本大的惊人,更何况人人都要分一杯羹,多出来花里胡哨的“羡耗”,还不都是转嫁在小民头上。
像《聊斋促织》里的成名,狠不下心来凌虐小民,结果呢,人家干里正发大财,他干里正,赔惨了不说,差点坑死自己全家。所以呢,不是古人歧视胥吏,而是这个行业,好人真的干不了。
又我们初中时都学过杜甫的《石壕吏》,写小吏强行拉夫,半夜入户,吓得老翁翻墙而逃,最后竟把老妇人捉去了。胥吏之残民可见一斑。有部老电影,黑白片,《拉壮丁》,揭露抗战时期国府拉壮丁的恶政,着重刻画了乡公所一帮底层胥吏残民、捞钱的丑恶嘴脸,可以做个参考。
——为祸之二:操弄司法
这方面利润最为丰厚,因为一涉官司,无论哪一方都是待宰的猪羊。
像《红楼梦》里这个门子,对把持官司,包揽诉讼这套业务必然精熟。他对实力家族、官场潜规则非常熟悉,对原告被告、涉案人员的情况也都摸得清清楚楚,白道黑道,他都有渠道,能量可是不小,获利也必然可观,对法制的破坏也是致命的。
清代方苞的《狱中杂记》,记述狱吏拷略勒索囚徒,种种情状,已令人不忍睹;而其中枉法的手段,更是骇人听闻。只要给了足够的钱,临刑的死囚,他们都能捞出来,换上别人去死,“别具本章,狱词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这么干有没有风险呢?没有。即使长官发现杀错了人,也是不敢问的,因为这个领导责任他也承担不起,只会遮掩过去。
连司法都沦陷了,这个世道就黑透透,没有一点光了。
——为祸之三:挟制长官
因为把持利益,在地方上或部门内往往会形成胥吏世袭或同乡把持的事实,势力就更大更稳固了;况且官员都是有任期的,也有种种避嫌制度,而胥吏则长期在职,每每造成“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这样的格局,吏强官弱,官不能治胥吏,而胥吏能左右,甚至裹挟长官,而在分赃上占据优势,成为地方或部门实际的土皇帝。
清代朱克敬《瞑庵杂识》记述一件事:道光年间有个叫恽世临的进士,曾先后任长沙知府、湖南巡抚。考中进士之前,有次他在酒馆喝酒,偶尔听到邻桌的一名胥吏对人说,官场就像一辆车子,我等吏人好比赶车的人,主官和属官好比骡子,我们鞭子一挥,叫他们向左他们不敢往右。恽世临听了,心中暗暗“怪叹”。
其实这种事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在局外人看来,官、吏上下尊卑判然,岂可淆乱?而身在局中,就既不“怪”,也不“叹”了:当官的,离开手下这些胥吏,怎么开展工作?不依靠他们依靠谁?
胥吏势大,不仅会挟制本司长官,只要差事关联到,都可以勾兑利益,一分权也能兑出十分利,一丝丝缝隙也能钻出个无底洞。
左宗棠收复伊犁凯旋,到户部核销军费,户部一小书吏居然堂而皇之地索要好处,不给是吧?不给也没关系啊,但这么多账册,要一一核对,哪一笔不得查上十天半月的,国家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能马虎啊,我们慢慢算,您老过两年再来吧——堂堂封疆大吏也顶不住啊,乖乖塞钱了事。
清代冯桂芬谈胥吏之权势,曾说:“州县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犹其小者也。卿贰督抚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犹其小者也。天子曰可,吏曰不可,其不可者亦半焉,于是乎其权遂出于宰相大臣之上,其贵也又如此。”
这话说得简洁明白,没有胥吏点头,别说州县长官、朝廷卿相、地方督抚,就是天子的旨意,也难执行啊。胥吏身份虽贱,实权超过宰辅。
《红楼梦》里这个门子,气焰为什么那么盛,就很好理解了。他跟贾雨村讲话,总是教训的语气,还不时“冷笑”,强势得很,就隐隐有挟制长官的意思。
只不过他是半路出家——这么说有点搞笑,其实是半路还俗,入行不久,还未结成很稳固的势力,终被贾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谁叫他了解长官的过去,又那么嚣张,谁叫他遇到贾雨村这么个枭雄。这也真实地反映了长官与胥吏之间既共生又斗争的关系,胥吏势力扩张,侵犯长官;长官有手腕,同样收拾胥吏。
——为祸之四,勾结黑恶势力
以《水浒传》里的宋江为例。原是郓城县一个小小的押司,属于胥吏无疑。
押司的具体业务是什么呢?也就是抄写各种文书,相当于今天的文员吧。一个文员,却与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上人人称颂“及时雨”。什么叫“及时雨”?就是肯帮忙,肯到处撒钱呗,学名叫仗义疏财。
宋江哪来那么大本事?押司虽小,但岗位重要啊,上下文件都从手过,掌握很多信息,很多方面都需要啊。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尤其需要。
宋江给晁盖递个话,放跑一个抢劫团伙,获得多少报酬?——黄金一百两。
有概念吗?
按今日行情,黄金300元/克没多算吧。据查,宋代一斤,约等于现在的0.598千克,当时一斤是十六两,那么,
一两=1斤/16=0.598千克/16=37.375克,
100两=3737.5克,3737.5克黄金,折合市价约1121250元。
(宋江与阎婆惜)
没错,就一句话,能挣一百多万。就这宋江还不收。他说:“且你在放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
也就是说,我要慢慢吃息,别以为这点钱就能把单买了。实际上,宋江后来从梁山获取的,可远不止一百两黄金。仗义疏财,首先要发财。
你看,做个小小的胥吏,就能脚踩黑白两道,坐在衙门里上班,背地里却勾结黑恶势力。给犯罪团伙通风报信,赚黑钱;再拿黑钱收买犯罪分子,扩张个人势力。官府还指望他们做事,天下焉得不乱!
古代政治,无论改朝换代如何刷新,依赖胥吏行政治民,这个总归没有变过,而且也从来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监管制度,导致这个集团恶性膨胀,把天下好事,统统弄坏;把天下坏事,弄得更坏。所以老话说,车船店脚牙(衙),无罪也该杀。前几个不论,后面这个,是有牙(中介)、衙(胥吏)两说的。反映出来:天下苦胥吏久矣!
今天还有没有胥吏?作为一个群体,肯定是不存在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人人平等。但是类似胥吏弄权乱法的现象是不是完全清除了?我总疑心还有残渣余孽,要不怎么老听人说,经是好经,给歪嘴和尚念坏了;又说,某某部门,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这些怕是胥吏文化的流毒,统统扫除干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