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是边塞诗中出现频率极高的词汇,与楼兰、轮台一样,几乎成了辽远西域的代称。
唐代诗人王昌龄在《从军行》写道:“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柳宗元的《乐府杂曲·鼓吹铙歌·吐谷浑》里写:“吐谷浑盛强,背西海以夸。岁侵扰我疆,退匿险且遐。”
宋代诗人晁说之写的《和十二弟见降羌过洛》里:“百代兴亡吐谷浑,圣主神谟不世恩。解缚再生有孙子,无劳倚笑上东门。”
明代的徐祯卿《从军行五首》:“五垒神兵下玉门,倒倾西海蹴昆崙。轻车夜渡交河水,斩首先传吐谷浑。”
清代诗人谭钟钧在《边关行》:“安得生擒吐谷浑,壮士长驱入玉门。狂飙催送关头立,浩浩无垠见戈壁。”
清代屈大均所写《边词》第九篇里,“伊昔临洮战,几擒吐谷浑。将军频失道,天子不垂恩。”
甚至写诗狂魔乾隆皇帝,都跟着凑热闹写过,“拓土今踰吐谷浑,奚论逻逤将河源。何来狂童欲窃吞,再整戎车安轻轩。”
那这个在历代诗词中,动不动就“被斩”、“被擒”的吐谷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明明公元663年(唐高宗龙朔三年)就已灭亡的王朝,怎么到了宋、明、清三代,还在不断被生擒呢?
一、漫漫千里路
吐谷浑王国是一个由慕容鲜卑创建的政权,按照古代中原对周边少数民族的集团称谓,生活在北方草原的鲜卑,应属于“北狄”。但慕容鲜卑迁至西戎之地建国,成了西羌历史的一部分。
在中国古代史上,鲜卑族的迁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
在十六国时期,从北地南迁的鲜卑族,先后建立了代、前燕、西燕、后燕、南燕、西秦、南凉、吐谷浑等八个政权,是“五胡”中建立政权最多的一个民族。
这种大规模的族群融合及汉文化的浸透,导致东起山东,西至新疆,南到长(江)淮(河)流域均有鲜卑族群分布。
同时,大范围的迁徙,也促进了鲜卑与北方汉族的融合,到隋唐之后,鲜卑基本上融入汉族之中,再难分彼此。
吐谷浑王族本属辽东鲜卑的分支,关于其来源、迁徙及早期历史,史籍的记载大致类同。
《晋书·吐谷浑传》:“吐谷浑,慕容廆[ Wěi]之庶长兄也,其父涉归分部落一千七百家以隶之。”
关于慕容·吐谷浑因何踏上千里西迁之路,《晋书》记载为“其父慕容·涉归死后,兄弟分权。吐谷浑虽为长兄,但乃是庶出之子。故仅分得一千七百家部众,不满情绪作祟中,二部众发生马斗,导致吐谷浑携部众远涉。”
《晋书·吐谷浑传》云:及涉归卒,傀嗣位,而二部马斗,傀怒曰:“先公分建有别,奈何不相远离,而令马斗!”
吐谷浑曰:“马为畜耳,斗其常性,何怒于人里乖别甚易,当去汝于万里之外矣。”于是遂行。
虽然《晋书》将吐谷浑部西迁,归咎于慕容鲜卑分家导致的不睦,似乎是个族群内部事件。
但从更大的历史背景上看,当时慕容部西有宇文鲜卑,东有段氏鲜卑,相比东西两部,慕容部相对弱小。
三部在对牧场、牲畜的争夺中,多次出现严重对立和矛盾。
《晋书·慕容廆记》中对宇文与慕容两部斗争,有如下记载:“时东胡宇文、鲜卑段部以廆威德日广,惧有吞并之计,因为寇掠,往来不绝。廆卑辞厚币以抚之。”
在此外部威压之下,相对弱势的慕容部内部,可能存在资源相对不足的窘境,并诱发吐谷浑西迁,以别求生存空间的背景。
约在4世纪初叶,慕容·吐谷浑率本部由辽东出发,先是“西附阴山”,即今内蒙河套北的阴山山脉。
阴山南北本是匈奴故地,因其水草丰美,历来为游牧民族迁牧之地。在慕容·吐谷浑到来之前,另一支从东北呼伦池迁来的拓跋鲜卑,便早已在此游牧。
不过当时,吐谷浑人口较少,可能并未对当地政治格局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各种史料均未有,其与拓跋鲜卑相争的记载。
二十余年后,吐谷浑再次迁徙,这次是向南“度陇而西”。
“陇”即陇山(六盘山),在今陕西陇县。
“度陇而西”之意应为,其由阴山南至河套南,度陇山而至陇西之地。
《晋书·吐谷浑传》:“属永嘉之乱,始度陇而西,其后子孙据有西零已西甘松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
此时,吐谷浑所部虽处于“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屋,以肉酪为粮”的游牧状态,但其势力范围已拓展为“极乎白兰数千里”的广大区域。
《魏书·吐谷浑传》对其游牧区域这样记载:“吐谷浑遂徙上陇,止于抱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龙涸,从洮水西南极白兰数一千里中。”
这其中“白兰”所指的区域,大致在今青海柴达木盆地都兰一带。
由此可知,吐谷浑建在时的控制区域,东至龙涸(松潘)西至青海。
吐谷浑死后,其子孙以父祖之名作为族名。
由此,“吐谷浑”由人名,转化为族群代称,及国家名号。
二、巍巍万顷国
吐谷浑部西迁甘南、青海地区,使其族群获得了极大的拓展空间。
此地原生的羌人,虽历史悠久,分布广泛,但部落分散,尚未形成明确的统治结构。
而已与汉族有过接触的鲜卑诸部,则不论在生产技术、军事组织、政权体系上,都要稍胜一筹。
吕思勉先生在《中国民族史》中写道:“五胡之中,鲜卑最能仿效汉族文明,非偶然也。割据中原之鲜卑,慕容、拓跋二氏为大,北魏孝文帝尽弃其俗,以从汉族,慕容氏亦济济多才。夫人知之,不待赘述。即远窜青海之吐谷浑,其文明亦有可观者”。
但即便如此,远道而来的吐谷浑鲜卑部依旧与诸羌部落,爆发了多次权利争斗。
慕容·吐谷浑死,长子慕容·吐延继位,并创立吐谷浑王国。
但就是《晋书》描述为“羌虏忌惮之”的吐谷浑“项羽”,却被昂城(阿坝)羌酋姜聪刺杀而死。
《晋书·吐谷浑传》:“身长七尺八寸,雄姿魁杰,羌虏惮之,号曰项羽”。
不过这位号为“项羽”吐谷浑王,却有不凡之处,剑在体内,依旧托孤国事,点拨江山。言毕,抽剑而死,也算豪气莫干!
《魏书·吐谷浑传》:吐延身长七尺八寸,勇力过人,性刻暴,为昂城羌酋姜聪所刺。剑犹在体,呼子叶延,语其大将绝拔渥曰:“吾气绝,棺敛讫,便远去保白兰。白兰地既险远,又土俗懦弱,易为控御。叶延小,意乃欲授与余人,恐仓卒终不能相制。今以叶延付汝,汝竭股肱之力以辅之,孺子得立,吾无恨矣!”抽剑而死。
慕容·吐延死后,其子慕容·叶延继位,执政二十三年。
其子慕容·碎奚为吐谷浑王时,史书称其“性仁厚慈惠”、“好学仁厚,无威断”,导致三个弟弟专恣国政。
这时,掌控大权的西羌豪酋钟恶地,对另一个大臣乞宿云说:“王之左右皆吾羌子,转目一顾,立可擒也”,遂连杀三王弟。
由此可知,吐谷浑王室建国期间,本地诸羌曾强硬反抗,导致国王被刺。慕容·吐延执政的二十三年中,着力吸纳羌族豪酋参予政事,谋求以羌治羌,却又导致羌族政治势力权重过大。
羌酋长史钟恶地联合司马乞宿云,连杀三个王室贵胄,吐谷浑王慕容·碎奚忧愤而死,却也无可奈何。
等他去世后,钟恶地又辅佐其子慕容·视连,可见其权倾一时,堪称吐谷浑的“曹丞相”。
《资治通鉴》:“(慕容)视连立,饮酒游畋者七年,军国之事,委之将佐。钟恶地谏,以为人主当自娱乐,建威布德。”
从上述史料记载可知,前几代吐谷浑王时期,如何处理与周边诸羌的关系,曾让吐谷浑国政策反复摇摆。
正是在这种不断摇摆之中,吐谷浑王族采用包括联姻在内的一系列政治工具,渐渐与羌酋势力达成了政治妥协,形成了以王室为核心的政治联盟。
但不论如何,羌人作为吐谷浑国内主要社会力量,一直都保有很高的权重。
尤其当唐与吐蕃相继崛起后,夹在两强之间的吐谷浑,成了东西两个霸主争夺的焦点,羌人势力的向背取舍更成了左右吐谷浑王国命运的砝码。
解决了国内政治平衡后,吐谷浑王国开始踏上兴盛之路。
慕容·视连、视罴、乌纥提、树洛干、阿豺五代吐谷浑王执政期间,恰逢中原处于南北朝时期,先后出现了前凉、前秦、后凉、西秦、南凉、北凉等政权。
这些政权相对说来比吐谷浑强大,但它们之间的相互争伐牵扯了大量精力,导致势力稍弱,但地处偏远的吐谷浑王国反倒得以发展。
期间,吐谷浑王国不断吸纳容留中原士人,国内司马、博士等官,均以儒生充任。
吐谷浑国内的安定生活,让厌倦了战火的“秦、凉亡业之人”、“羌戎杂夷众至五六百落”纷纷来投,使吐谷浑“南通蜀、汉,北交凉州、赫连,部众转盛。”《魏书·吐谷浑传》
同时,吐谷浑王族内部非常重视团结,慕容·阿豺临死前曾有“折箭遗教”的记载流传。
《魏书·吐谷浑传》记载,阿豺有子二十人,谓之曰:“汝等一支箭折之”。慕利廷折之。又曰:“汝取十九支箭折之”。延不能折。阿豺曰:“单者易折,众则难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言终而死。
类似折箭训教的故事,广泛见于各游牧政权。可见各族君长也深知,游牧生活习惯,容易导致势力分裂,而只有众兄弟协力一心,才有能力抗拒中原政权,发展壮大。
吐谷浑发展到此时,已成西部一支重要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