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古代与黄河长江齐名的“四渎”之一,淮河在中国古代史上,意义堪称重量级。放在一些“天下分分合合”的年月,还常被拿来划边境线。但今日的淮河,虽说流经鄂豫皖苏鲁五省,但其河道总长度只有一千公里,流域面积也只有二十七万平方公里。尤其“低调”的是,这样一条“名河”,竟然没有出海口,其水流经过洪泽湖后注入长江,经长江下游才可入海。比起与之“齐名”的黄河长江来,似乎很没存在感。
但事实上,“淮河没有出海口”这事儿,可不是一个有趣的自然景观,相反,缩影了上千年里,中国历史上一桩持久的灾难:淮河水灾!
其实,最初的淮河,是有出海口的。以《禹贡》的记载说,淮河“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沂泗,东入于海。”一句话勾勒出了淮河的风貌:发源于河南南阳桐柏山的淮河,整个流域范围紧挨着黄河流域,向西流经伏牛山,向北抵达沂蒙山脉,向南又靠近大别山脉和长江流域。看看地图就知道,这整个流域除了西部、南部、东北部的山区丘陵外,几乎全是广阔大平原,土地肥沃且物产资源丰富,堪称中国版图里的“宝地”。
虽然淮河流域地理面积只占中国版图的三十五分之一,但人口却在一亿六千万以上,耕地面积占全中国的八分之一,还是重要的煤炭与海盐产地。小麦水稻棉花的产量也居于全国前列。开封、郑州、曲阜、许昌等历史名城,几乎都是因淮河而繁荣。古代历史上,也早有“江淮熟,天下足”的美誉。而在今天,淮河流域的地位,依然无比重要。淮河安,天下宁。
但偏偏在历史上,这淮河,并不“安”。
其实,当淮河如《禹贡》记载的那样,拥有“独立产权”的出海口时,那也恰是淮河流域历史上的黄金期:早年的淮河,拥有“汴水”“颖水”“泗水”“沂水”“汝水”等支流,构成密集的水网。
南宋建炎二年(1128)之前,洪泽湖也并不存在,相反淮河沿线上,散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湖泊。发达的水力条件,不但助推了农业发展,也催生了新型的人工运河。中国最早的人工运河“邗沟”,以及隋朝时连通南北的“通济渠”,都是开凿在淮河流域。而从秦汉至隋唐的繁荣时代里,以淮河流域为中心的“江淮河济”水运网,更是彼时中国的主动脉。
可以说,那时的淮河流域,虽说也难免有水灾,可与“多灾多难”真心不搭,相反有着“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的美誉。比如占了咸阳的项羽,为何猴急着迁回彭城?那可不止为“富贵还乡”,实在是这交通发达经济便利的两淮平原,太吸引这位“西楚霸王”。一直到北宋“靖康之耻”前,两淮流域都是中国最核心的农业经济区。
但淮河“出海口”的危机,却也早就有。看地图就知道,淮河北靠沂蒙山脉,地理位置本就北高南低,而且又靠着作为“地上河”的黄河。黄河“夺淮”的风险,也就长期存在。早在西汉年间起,黄河水就不停侵夺淮河河道。外加两淮平原,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每逢战乱就打做一团。生灵涂炭之后,当地的水文地貌,也全被战乱毁没了样。于是到了南宋建炎二年(1128),黄河终于呼啸南下,彻底鹊巢鸠占,夺了淮河的入海口。
而比丢失入海口更严重的是,滚滚黄河水带来了大量泥沙,在淮河的水道上大量淤积,淮阴以下的淮河故道全被淤塞,也切断了淮河向沂水等水脉的排水出路,“无路可去”的淮河水汹涌狂奔,在盱眙以东淤积成湖泊,也就是今天的洪泽湖。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淮河流域的其他地方。比如被黄河水“夺水道”的泗水,也在山东形成了南四湖和骆马湖。
可以说,经过这一场剧变,原先畅通的淮河,就这样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稍微熟悉下地理知识就知道,这样一条处处被“淤成湖”的淮河,一旦降水超过了湖泊的容量,必然就水灾蔓延。自南宋至清代,江淮地区多少触目惊心的水灾,就是由此而来。
那今天的淮河,为何又从长江入海了?清朝咸丰元年(1851)洪泽湖水暴涨,一口气冲坏了南面大堤,脱缰的淮水汹涌南奔,经高邮湖和邵伯湖冲入长江。这场剧变,又成了长江沿线的灾难:淮河入长江的水道太小,每一次奔长江,都常见在两岸泛滥。
更大的灾难,还是拜黄河所赐:清朝咸丰五年(1855)黄河再次改道,在河南铜瓦厢决口后,一路奔着山东入海。其“侵占”淮河河道七百年的历史就此结束。那淮河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回不去了,以往的淮河故道,早已被泥沙堆得高出地面,不但没法让淮河入海,相反沂水泗水等河流,由于被黄河改道夺了水道,也一股脑冲入苏北地区,成了新的灾难。
如果说水灾还有消退的时候,那么盐碱地灾害,更是痛苦的后遗症:黄河带来的泥沙,淤积了淮河原有的湖泊池塘,这些盐碱含量极高的土壤与黄河泥沙混杂,也就形成了大片无法种植的盐碱地。沿线的多少村庄因此废弃,农民流离失所。
如此灾难,历代王朝就没办法?实在是这事儿治起来太难:淮河流域的边缘,多是山区地带,洪水控制起来本就难,更缺少好的水库地形。淮河的干流呢?却是坡度平缓,只要上游水文出现状况,河道就很容易被抢。这样的高难度地形,放在古代科技条件下,综合治理极其难,只能修修补补。
于是,从南宋年间黄河“夺淮”开始,一直到清朝咸丰元年黄河改道,六个世纪的时间里,淮河流域爆发了二百六十八次大型自然灾害,等于是每两年半一次。那在科技条件比较发达的近代呢?从咸丰五年(1855)到1949年,淮河又爆发了四十八次大型灾害,等于是每一点九年一次,烈度远超古代史。
如果说古代史上的淮河灾害,还可以用“天灾”甩锅,那么近代史上的淮河大灾,就是彻头彻尾的人祸: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南京国民政府,虽然也有过“导淮”的构想,却从未舍得投入人力物力去做。北洋时期曾任全国水利总裁的晚清状元张謇,满怀治理淮河的构想,却终因缺钱悲愤辞职。
于是,那时代的淮河,也就基本陷入“没人管”的状况,外加天灾与战乱,淮河的灾难也就空前频繁。1916、1921、1931年的几次淮河大灾,受灾人口都多达数千万,死者“遍地尸漂”。1931年的淮河大水里,单一个兴化县,全县就在一夜之间被淹没,兴化县官庄百户人家,幸存者只有五人。1938年的“花园口放水”事件,导致淮河流域五万四千平方公里土地成了“黄泛区”,一百亿吨泥沙冲入江淮平原,许多地方“昔日房屋树木已埋入土中”。一千多万老百姓流离失所,水旱蝗灾年年不停。淮河流域,成了“灾地”。
甚至,在新中国成立伊始,号称“灾地”的淮河流域,也给新中国来了个“下马威”:淮河连续两年大灾,三百一十三万平方公里土地沦为泽国。锥心的灾难,也激出了新中国那一声曾激励一代人的口号:“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紧接着,这声口号,就变成了新中国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从1950年11月起,这场动员三百万民夫,波及河南山东江苏安徽各省的“治淮工程”正式开始。第一期工程仅用八个月,就修筑堤坝2191公里,初步做到“小雨免灾,大雨减灾”。淮河流域,也在1951年11月,迎来了久违的大丰收。
然后,经过八年跟进治理,数百万军民的抛头颅洒热血。曾是“黄泛区”的淮河流域,到1957年冬,共治理大小河道175条,修建堤坝4600公里,外加大型水库9座,总库容量316亿立方米。淮河流域“无年不灾”的历史,终于成为历史。
但是,“没有出海口”的威胁,至今没有消除。1991年和2003年两次淮河大水,更让人至今警醒。意义重大的“淮海入海水道”工程,今天依然在进行中。新中国至今七十多年,淮河大多数时间里的“平静”,来自多少前辈的付出,又来自今天多少水利工作者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