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传统印象的形成源自于《晋书》。
《晋书》是唐朝人编纂的,不仅没有为司马懿洗白,甚至还一定程度上贬低司马懿,以为人臣者戒。问题是这部书的质量在二十四史中几乎垫底,虽然搜集了不少资料,却完全不加甄别和取舍,什么神神怪怪的荒诞内容全都往里塞。晋朝皇室对于自家老祖宗,自然多有溢美之词,可是粉涂错了地方,结果反倒把老祖宗的形象塑造得极其不堪,《晋书》对此也照单全收,再加上一些负面评价,结果司马懿就彻底变成阴谋家了。
这是因为,司马家得国不正,那就必须得给篡位找合适的理由。按照《晋书》的记载,司马懿初始并没打算侍奉曹家,是被迫出的山,而且曹操还非常猜忌他,憋着劲儿要杀他,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对于这样的魏国,篡了就篡了吧,没啥可不好意思的。
但是这么一来,仿佛司马懿打一开始就存了篡魏之心,一直在暗中积攒力量,装了一辈子的蒜,直到把曹操、曹丕、曹叡三代君王,也包括大敌诸葛亮全都熬死了,他才猛然间跳出来掌权——阴谋家嘴脸,毕现无遗。
这是历史上真实的司马懿吗?说司马懿能忍,一般会提三件事:一忍曹操的压制,二忍诸葛亮的激将,三忍曹爽的排挤——那就让咱们逐一来分析一下真伪吧。
根据《晋书》记载,建安六年,也就是司马懿22岁的时候,首先被本籍河东郡推举为上计掾,其后不久,曹操就征召他去幕府任职,但是司马懿“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装病不从。曹操派人半夜里悄悄地前去窥看,司马懿咬牙躺着,一动不动,这才躲过了一劫。
但是估计曹操仍然怀疑他是装病,所以数年后进位丞相,又召司马懿为文学掾,并且吩咐说:“若复盘桓,便收之。”司马懿不敢再装了,被迫进入曹操幕府——所以才说他附曹并非真心实意,纯属被迫。
然而仔细研究这个故事,便能发现问题。司马氏为河内名门,但并不属于顶级的经学世家,这么一个家族里的小字辈,才刚二十出头,曹操想召他做幕僚很正常,专门派人去查看他是不是真病了,当时的曹司空应该还没有那么闲。司马家兄弟八人,号称“八达”,其中老大司马朗22岁出仕曹操,为司空掾属,转为成皋县令,司马懿排老二,当时的名声并不比大哥强太多。若说曹操想拉拢河内司马家,那有个司马朗也就足够了,不必再坚持让司马懿出山。
事实上,建安六年的河内太守,很可能是魏种(建安四年就任),不但门第不高,而且在吕布入兖州的时候还曾经弃官而逃,名声很差,所以司马懿若通过魏种的渠道得以进入曹营,肯定会对他日后的仕途造成负面影响,故此才不肯应征。
那么后来他为什么又从了曹操呢?《后汉书·荀彧传》中有记载,说:“彧又进操计谋之士从子攸,及钟繇、郭嘉、陈腢、杜袭、司马懿、戏志才等……”这就很清楚了,司马懿最终是抱上了颍川荀氏的粗腿,这个推荐人资格足够啦,于是欣然出山——真跟什么“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晋书》评价司马懿,说他“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接着记述,曹操察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也就是说脑袋可以回转一百八十度,又梦见“三马同槽”,因而对曹丕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晋书》最后总结:“迹其猜忍,盖有符于狼顾也。”
“猜忌”、“猜忍”,这是唐朝人对司马懿的评价,不可全信;而至于什么“狼顾”之相和“三马同槽”,纯属小道八卦。要知道司马懿仕曹之后,曹操“使与太子游处”,也就是说让他跟着曹丕干,很明显作为下一代的心腹重臣来培养,真要是有疑忌司马懿的心,能放心把他搁儿子身边吗?
司马懿就正是抱着曹丕的粗腿,才得以步步高升的。曹丕做魏太子的时候,身边有四位心腹谋臣:陈群、司马懿、吴质和朱砾,被称为“四友”。曹丕是个挺念旧的人,当他篡位称帝以后,这四人全都得以跻身高位,权重一时。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中也瞧不出司马懿有多隐忍来。
很多人都认为,司马懿那么大本事,就因为曹操不信任他,所以一直压制他,要到曹丕时代他才得以崭露头角,这又是妄言。司马懿仕曹大概是在30岁前后,曹操死的时候,他41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十多年间,从小小的文学掾一直做到丞相主簿、太子中庶子、军司马,仕途算是一帆风顺了。你不能拿他跟27岁出山就能让刘备“如鱼得水”,引为副手的诸葛亮相比,刘备手下没人啊,曹操麾下则谋臣若云,无论年岁还是资历,司马懿怎么可能去跟荀彧、荀攸、郭嘉、贾诩等人并列?
曹操够看重他了,上来就让他跟着自己的继承人,哪有一丁点儿要压制司马懿的意思?
所以司马家后来篡位,那污点是洗不掉的——曹氏代汉,好歹中原是曹操打下来的,有过扶危定倾之功,若无曹操,估计汉朝早亡了;司马家既无如此烜赫的功劳,曹氏又没啥对不起他们的地方,史笔皇皇,一个“篡”字肯定逃不了。
《晋书》也承认,司马懿仕魏,“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办事勤勤恳恳,即便不计他多次出谋划策之功,也属于一名称职的中层官僚。但是《晋书》以后事倒推,认定这是装的,实际上司马懿并不忠诚,而只是为了麻痹曹操。所以曹操瞧见司马懿这么老实,“意遂安”,不再跟曹丕说要除去此人了。
“非人臣”,有野心,和是否认真办事,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吧。正好相反,不管一个人再怎么有野心,倘若平常疲疲沓沓的,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那才不值得担心吧,司马懿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曹操才可能不再猜忌他、压制他。
人心隔肚皮,司马懿究竟是怎么想的,别说后人了,即便当时代人都无从揣测,只能听其言,观其行,不可能猜其心。起码司马懿早年间,看不出他有“不肯屈节曹氏”之情,也没有韬光养晦、隐忍待发之意。
《晋书》中说,司马懿在陇上对战诸葛亮,固守不出,诸葛亮多次挑战都无法达成目的,于是送对方“巾帼妇人之饰”。司马懿当场就怒了,上奏曹叡,请求和蜀军决战,曹叡急命辛毗前往,柱节营门,不准交锋,这才挫败了诸葛亮的图谋。
但是随即就借诸葛亮之口,戳穿了司马懿的伪装,诸葛亮说了:“彼本无战心,所以固请者,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岂千里而请战邪!”到了《三国演义》,为增加戏剧效果,就直接给改成了:“司马懿看毕,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视我为妇人耶!’即受之,令重待来使。”当时任凭哪个男人被赠予妇人巾帼,都是不可能不光火的,区别只在于是及时发作,还是硬生生把怒火给压抑下去——这才叫做“忍”。
可是由此就能得出司马懿是个“忍”人的结论来吗?倒也不见得。因为他当时为一军统帅,必须要为整支军队甚至是整个国家负责,在明知道对方是想激怒自己,并且出战毫无胜算的前提下,怒而兴师,这不是优秀统帅应该做的事情。这或许能说司马懿有一个优秀统帅需要的隐忍素质,但如若换成诸葛亮、陆逊、周瑜等三国时代的一流统帅,应该也有一样的决断。
那么再说最后一件事,忍曹爽。
司马懿此前一直当文吏和军中参谋,要到曹丕建立魏国以后,黄初五年,才初次领兵,在曹丕南征的时候留镇许昌。曹丕驾崩,曹叡继位,司马懿和陈群、曹真共同辅政,成为国家的一流重臣,然后即首当方面之任,第一仗就打败了来侵的东吴诸葛瑾和张霸,因此而被任命为都督荆、豫诸军事,镇守宛城,接下去千里奔袭,击破孟达,进而跟随曹真伐蜀,并在曹真去世后总督关西军事,跟诸葛亮对战,诸葛亮死后受命征讨公孙渊,等等,这些事迹大伙儿全都耳熟能详啦。等到曹叡驾崩,曹芳继位,司马懿又是辅政大臣,与宗室曹爽共事,官位晋升为侍中,还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统兵三千值守皇宫,真正军政大权一把抓,这就距离权臣只差一线了。
可是就这一线越不过去,因为有曹爽压在头上。根据《三国志》的记载,曹爽是听从了亲信丁谧的建言,上奏请求加封司马懿为太傅,理由是:我年岁比司马仲达差太多,能力也不如他,他当初跟我老爹曹真同殿为臣,那我的官职怎么敢比他高呢?
太傅是什么官?是上公,比三公还高半级,论起名位来,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问题是自东汉以来,多以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统领内外朝,太傅仅仅名位尊崇而已,却并非实际意义上的宰相。好比东汉最著名的太傅陈藩,观其事迹,就不过大将军窦武的一名高参而已。所以这是明升暗降,专为架空司马懿,好让曹爽一人独掌大权。
那么对此,司马懿是不是直接忍了呢?按照传统的看法,确实是这样的,司马懿似乎认定了曹爽干不成事,所以要等对方“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自己甚至于还假装生病,让曹爽对他不设访。就这样忍了整整十年,直到嘉平元年的“高平陵之变”。
然而按察《三国志》和《晋书》,其实司马懿并没有忍那么长时间。就在他升任太傅,离开朝廷中枢的第二年,吴军侵扰樊城、柤中,司马懿自请率军抵御,顺利击破朱然、诸葛瑾等将,随即又命邓艾在淮南屯田,为将来伐蜀、灭吴预做准备;两年后,再次率军击败北伐的诸葛恪。
司马懿的这些作为,说明他既没有因为被架空而跟曹爽起龃龉——起码表面上没有,也并不甘心退居二线,蛰伏隐忍,仍然在为了国事操劳,至少还牢牢掌握着一方兵权,只是一时退出洛阳的政治场,但要想重新介入是随时都能办到的事。
事实上,司马懿和曹爽产生激烈的冲突,进而被迫装病隐忍,只有短短的两年时光而已。
《三国志·曹爽传》,对于很多细节记载得相对详细,但因为是记传体,所以时间线捋得不是很清楚,看不清曹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架空司马懿,而司马懿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装病的。《晋书·宣王纪》则不同,因为从司马迁写《史记》开始,帝王本纪就同时担负了纪年的功效,所以哪一年发生了哪些事,层次、顺序非常分明。
根据《晋书》的记载,曹芳继位后不久,曹爽就用明升暗降的手段架空了司马懿,但司马懿并没有完全淡出政坛,退居二线,仍然多次领兵征伐,而且在朝廷大事上也保留着不小的发言权。一直等到正始八年,曹爽的势力逐渐稳固,并且肆行妄为也臻于顶点,司马懿才正式跟他闹翻。
据说在这一年,“曹爽用何晏、邓扬、丁谧之谋,迁太后于永宁宫,专擅朝政,兄弟并典禁兵,多树亲党,屡改制度,帝(司马懿)不能禁,于是与爽有隙”。
对于曹爽的罪状,很可能有夸大之辞,但他重用年轻一代的亲信党羽,排斥曹魏世代老臣,独掌朝纲,多次变更典章制度,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不管他那些变法措施是对是错,肯定不会合在旧制度下浸润了半辈子的老臣们的胃口,那么司马懿等人开始反感他,进而反对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司马懿这才开始告病退休,据说“爽、晏谓帝(司马懿)疾笃,遂有无君之心,与当密谋,图危社稷,期有日矣”,就是说曹爽有篡权的企图,这很可能也是污蔑。但不管是真想篡权,还是只想擅权,或者变法改革收获成效,曹爽必然都会忌惮司马懿复出。于是转河南尹李胜为荆州刺史,派他去向司马懿辞行,瞧瞧老头儿身体究竟怎么样,司马懿就此演了一出好戏,假装耳聋眼花,连粥都喝不进去了,让人感觉一转眼就会咽气——曹爽这才放心,“不复设备”。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司马懿肯定已经有了杀曹爽的心了,并且才开始隐忍。只是不忍不行啊,对方大权在握,仓促动手就是个死哪!在生死之间,还肯挺胸冲上的,那是仁人、烈士,但退后半步,等待时机,也是不得已的策略。
李胜窥探司马懿的动向,是在正始九年春季,然后不到一年,就爆发了“高平陵之变”。
对于这场政变产生的缘由,历代有多种揣测,或说是忠君者对乱政者的绞杀,或说是世代老臣对悻进小人的攻击,或说是世家大族对曹魏宗室的反扑。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法将此事仅仅当作司马懿和曹爽二人之间的权力斗争。
因为太尉蒋济、司徒高柔、侍中许允、尚书陈泰等多位老臣全都站在了司马懿一边,他们始终都只是司马懿的同僚、盟友而已,算不上党羽,所以这是两个集团之间的争斗,司马懿也并非铁杆的集团首脑,而只是临时推举出来的代表人物而已。曹爽“乱政”,不仅仅司马懿忍了他很久,蒋济、高柔他们肯定也忍了很久,你不能把“忍”者的帽子单独扣在司马懿头上。
而且实话说,这场政变风险系数很大,因为司马懿只是得到了皇太后的诏书,而皇帝本人还被捏在曹爽手里,司农桓范就曾经劝说曹爽“使车驾幸许昌,招外兵”。曹爽要真这么干了,很可能引发曹魏政权的彻底分裂,中原大乱,混战不休,即便司马懿比曹爽擅长军谋,也未必能够很快便赢得胜利。以后事前推,曹魏西部军团肯定是站在司马懿一边的,但南部军团的令狐愚、王凌等人就很不好说。
所以这是一场“乾坤一掷”的大赌博,倘若司马懿果然擅长隐忍,他就应该继续忍下去,这并不是最佳发动的时间。当然啦,除非司马懿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真的非常了解,已经料到自己活不太久了……
每个人的性格都是很复杂的,勇士未必没有畏怯之时,懦夫也难保不会被逼急了而绝地反弹,要给一个历史人物贴标签,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忍”这个标签,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忍过么?必须得忍人所不能忍,才算是擅长隐忍的阴谋家。
分析世传所谓司马懿三次忍,如前所述,忍曹操之压制,完全是子虚乌有、史料讹传,而忍诸葛亮的激将、曹爽的排挤,也还在一名合格的统帅与政治家合理行事的范畴之内。要因此就给司马懿贴上“忍”的标签,除非这个“忍”字不是指隐忍,而是指残忍。
在司马懿身上,残忍的个性表现得更为明显。他围攻襄平,“会霖潦,大水,平地数尺,三军恐,欲移营,帝(司马懿)令军中敢有言徙者斩”,为了取得胜利,完全不把士兵的死活当一回事儿;攻陷襄平后,“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千余人皆杀之,以为京观,伪公卿以下皆伏诛,戮其将军毕盛等二千余人”。
当初劝曹爽不要铤而走险,赶紧投降的时候,司马懿条件开得很优越,“事止免官”,还“指洛水为誓”,可是一转眼就食言而肥,“收爽兄弟及其党与何晏、丁谧、邓扬、毕轨、李胜、桓范等诛之”。
后来令狐愚、王凌在淮南造反,图谋拥立楚王曹彪,司马懿将其击败后,先逼死王凌,然后“收其余党,皆夷三族,并杀彪”——曹彪其实很冤枉。
所以《晋书》说司马懿“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这一评价是很有道理的,也没法给他洗白,但这跟能不能“忍”,真没有什么关系。
司马懿擅权变,知进退,该蛰伏的时候蛰伏,该冒险的时候冒险,身具合格政治家和军事统帅的双重秉赋,但不见得就比别人更能“忍”。
而且话说回来,倘若他俩儿子没有废立弑杀过天子,孙子没有篡过位,估计司马懿脸上还不会有那么多白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