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十年前电视剧的重新上线,刷爆了各类影视圈的公众号,口碑几乎一面倒的叫好—没错,就是这部《大明王朝1566》。
关于这部电视剧我也是非常推崇,很精彩,既不狗血也不热血,节凑很快,无用的感情戏一笔带过绝不拖泥带水。演员层面,陈宝国、黄志忠、倪大红一批老戏骨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怕是一些配角都有着精彩的表现。
这部片子最让我感触的是,里面的人物没有过分的脸谱化,正面角色也有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一面,方面角色也有柔情似水大局为重一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
这部剧也不像流行的后宫戏那样将历史背景抛在脑后,简单地描绘心机婊们勾心斗角,也不像传统的宫廷戏那样借着历史题材讲述办公室文化,将厚黑学的理论发扬光大,也不像历史青春剧那般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一路打怪升级,不是圣母心感化了敌人就是光环亮瞎了对手。
需要说明,这部戏不是历史正剧,它依然是历史演义,大部分人物和情节都经过了小说和编剧的再加工,且不可以把它当正剧来了解历史。不过,正是因为没有客观反映历史的束缚,这部剧的价值也得以体现,它借着一个微观的历史背景,透过现在人的眼光,挖掘一些我们从古至今都连绵不断的文化内涵。
一言以蔽之,除了剧情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这就是这部电视剧对我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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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行不义怎会毙三个男人一台戏
如果要为这部剧找出反派,那绝对是嘉靖和严嵩父子。
嘉靖皇帝早年间还是有所作为,《明史》评价他为“中材之主”。说他是昏君也不尽然,纵然他晚年沉迷于求仙问道,也不妨碍其将权谋之术发挥至极致。其实,嘉靖几十年前不上朝,并不等于他对朝政不闻不顾,他牢牢地掌控内阁的一举一动,对每个奏章也了如指掌。
传言嘉靖求的丹其实是“伟哥”,而且需要少女的初次月经之血为配方,这也搞得不少年轻宫女苦不堪言,有的宫女还因此想谋害嘉靖帝,后东窗事发而被处死,事实真相与否也不得而知,但也能说明嘉靖求丹一事在民间也是贬大于褒。
严嵩确实是个奸臣,但仅用“奸佞”评价未免过于草率,他老谋深算,而且确实有真才实学,除了一手好字,还过目不忘,精通文史,妙笔生花,纵横朝廷二十载不倒,确实有他的道理。不仅如此,他也是明代模范丈夫,一生只娶了一个老婆,忠贞不渝。
相比之下,其子严世藩就略逊一筹,不仅好色贪财,也是阴险狡诈,传言此人长得也是五短身材,脑满肠肥,据说还有一只眼瞎了,无论是早年香港的《海瑞斗严嵩》还是如今的《大明王朝1566》,论外形而言,都没有很好诠释这一角色。
按记载,最接近严世藩形象的应该是下图这位:
严世藩既没有考取功名,也没有建功立业,完全依赖其父亲的关系,在国子监读完书后就步入仕途,一路绿灯。由于严嵩得势时年纪一大,很多事情就交给严世藩打理,电视剧中人称他“小阁老”,史料也有记载称他为“小丞相”(朱元璋为把控皇权,取消了宰相一职,即便是内阁首辅,也只有宰相之职,无宰相之位)。不过严世藩绝不是愚笨之徒,他继承了父亲的诡谲心智,善于揣测人心,通晓时务,被称为一代鬼才,并把这一套官场智慧付诸实践,周司农 行为艺术到处搜刮金银,并将大小官位明码标价,卖官售爵。
需要说明的是,嘉靖并不是不知道严嵩父子的所作所为,他深谙权谋之道,也明白“奸臣”不等于“庸人”,严嵩父子有他们行政敛财之道,也能与嘉靖所代表的皇权有效地互补,形成坚实的“铁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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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的炮灰党铁打的父子兵
严嵩父子的骄横跋扈自然引起了当朝政敌们的不满。无论是前任首辅严嵩的同乡兼前辈夏言,还是机会主义者伪名将仇鸾,都未能伤到严嵩分毫。而除了这些带有私仇的政敌,不少心怀天下的“清流”也等待机会扳倒严嵩父子。首当其冲的便是沈炼。
嘉靖二十九年,大明人民“友好”的蒙古朋友--鞑靼土默特部领袖俺答率部攻打边关,因为严嵩的大意指示,使得俺答一直打到京城,自土木堡兵变以来京师百年间未有动静,这一来猝不及防,吓得从皇帝到百姓皆坐立不安,严嵩也只好打马虎眼:“所此抢食贼耳,不足患。”后来朝廷答应了俺答“通贡(也就是开通贸易)”的要求才免于一场血战,不过也损失了些颜面。这场事件史称“庚戌之变”。事后严嵩处死了替自己背黑锅的守关将领,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件事罪魁祸首是谁,再也看不下去的沈炼便在此时站出来。
沈炼乃锦衣卫经历(官不大,也就是锦衣卫中的文官。可见锦衣卫中也是有好人),为人刚直不阿,早年间与严世藩一起饮酒时因见严世藩欺辱其他客人便仗义执言斥责小阁老,严世藩见其正义凛然也不敢回怼…右图为《绣春刀》中张震演的锦衣卫沈炼,但与咱们这位沈炼差了几十年。
沈炼弹劾严嵩与其党羽应该为“庚戊之变”负责,并列其十条罪状,称必须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才能国泰民安。皇帝收到弹劾之后也不自己处理,而是交给了内阁大学士李本,让代替自己草拟一个圣旨,可这李本乃是和严嵩父子一伙儿的,前脚接到任务后脚便找到严嵩商量(匪夷所思吧,就好比法官拿着原告的证词去找被告商量该怎么判案)。严嵩父子当然不会放过沈炼,最后的圣旨自然是说沈炼胡言乱语,无端攻击正义之士,将其发配到塞外务农。而沈炼被发配后也不安分,一天到位与关外人士开读书会痛骂严嵩父子。严嵩父子也没打算放过沈炼,捏造其串通白莲教谋反(白莲教真是栽赃的万能牌),将其处死,大儿子发配边疆,其他两个儿子也被活活打死。
严嵩父子希望以沈炼为戒,警示天下清流不要惹他们,然而,一代又一代的君子依然乐此不疲地前赴后继,否则,也不会有“死谏”一词。
这第二个冒死进谏的人,叫做杨继盛。
某种程度上,严嵩还算对杨继盛有知遇之恩。杨继盛曾攻击过严嵩的政敌仇鸾,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严嵩在仕途上助推了杨继盛一把,万万没想到杨继盛公正之心远超过人情世故,他刚一被严嵩提拔就写了《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这可把严嵩气坏了,不过严嵩毕竟老练的多,杨继盛写的内容,义气有余,机智不足,被严嵩抓住了把柄。
“十大罪”分别是:
坏祖宗之成法、窃人主之大权、
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
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
误国家之军机、专黜陟之大柄、
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杨继盛在文中谈到两个画蛇添足的议题:一是责备皇上受到蒙骗,纵容严嵩父子胡作非为(搞得好像嘉靖不知道一样);二是提出可请二位亲王(就是嘉靖的两个儿子)来做证人揭发严嵩父子之罪。针对嘉靖本来就方案臣子批评他,严嵩抓住这两个内容大做文章:进言嘉靖杨继盛不仅辱骂圣上,还试图挑拨皇帝与二位皇子的关系。嘉靖也果然怒不可遏,将杨继盛打入大牢,最终处死,死前留有诗一首以表不悔之忠心。
就义诗
杨继盛|明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前为了事,留与后人补。
3
螳臂当车空留憾不如守株待兔来
非常时期,常规武器是不起作用的。道义、激昂、甚至不畏身死,所得到的可能只是身后名,而敌人,还是活的好好的。
遇见狼,就要变成狼。
嘉靖晚年,最为老谋深算的不是嘉靖本人,不是严嵩父子,也不是羽翼未丰的张居正,而是紧随首辅严嵩之后的内阁次辅—徐阶。
需要说明的是,徐阶和严嵩的对立只是立场不同,很多人认为徐阶代表的是正义一派,但徐阶的心机之深邃、手段之狠辣甚至财富和党羽之数量,都未必在严嵩之下。
与沈炼之类的清流不同,徐阶等待的是时机。对于有心之人,机会总是会来的。
前文提到嘉靖晚年喜欢修道炼丹,索性紫禁城也不住了,搬到了西苑的永寿宫。嘉靖四十一年,因炼丹失火,导致永寿宫被付之一炬。这时有人建议搬回紫禁城,有人建议重修永寿宫。严嵩揣摩皇帝之心思也是无人匹敌,但这一次,却疏忽大意,劝谏皇帝应该搬到南宫去,这一下惹恼了嘉靖帝,因为当年土木堡败仗明英宗曾被蒙古人俘虏,国不可一日无君,留守京城的景帝当上了皇帝,等英宗被放回来后景帝便将其安抚在南宫,实为“软禁”,南宫也被后世皇帝认为是囚禁之地。敏感的嘉靖从此不信任严嵩,将主要工作交由徐阶。徐阶也深谙侍君之道,立刻组队修复了永寿宫。
除了被动等待,徐阶也主动做了很多事情。
嘉靖喜欢修道,旁人也就投其所好。严嵩得宠原因之一就是写得好青词(嘉靖修道时写给玉皇大帝的诗词)。既然是修道,身边自然离不开道士,久而久之,这些道士成为了他的亲信,有的还封官加爵。徐阶利用这一点,买通了嘉靖身边的道士,借着道士装神弄鬼之际(就是假装上仙附体),传递给嘉靖所谓“神仙”的意思:不要宠幸严嵩这般小人,要重用徐阶这样的贤臣。
徐阶除了借助道士的力量,还动用了“白手套”—邹应龙。
邹应龙是徐阶阵营的一个言官,受徐阶之意,就在道士们装神弄鬼说动嘉靖之际,趁机上奏弹劾严嵩,大体和前几次清流们指责严嵩父子罪状一样,并且要求皇帝处死严世藩,撤职严嵩,而且在最后落笔若查出严嵩父子无辜,愿意以死谢罪。
还有一种关于邹应龙传言,说是头日下朝后恰好大雨倾盆,邹应龙到厢房躲雨与几个太监聊天,得知严嵩父子失宠,才回家赶紧写奏折。
无论哪个版本,邹应龙也不能简单地归纳为一个敢于死谏的“清流”,民间把邹应龙描绘成杨继盛那般的英雄,但他更多的则是一种投机心态,在明知道上面有徐阶保驾护航,并且嘉靖已动铲除严党之心的情况下,给予严嵩父子致命一击只是一件“无风险套利”的投资而已。事后一件事更能证明如此:嘉靖决定流放严世藩去海南,罢免严嵩官职,但毕竟多年君臣,内心还是有点不忍,便下令严党一案到此为止,日后谁若再弹劾严嵩父子连同邹应龙一并处死,得知后的邹应龙也未再上书请谏,也不敢借扳倒严党之功升官晋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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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作死直到被抓住
严世藩固然聪明,却赶不上他老爹一半的政治智慧,还以为嘉靖还是当初那个嘉靖,在发配到海南途中突然“任性”地视圣旨为无物,一溜烟回到了江西老家。徐阶一党知道严世藩的网络还在,随时可能东山再起,于是“反严”党中的一位御史林润便上奏皇上言严世藩图谋造反。皇帝得知后下令缉拿严世藩回京受审。
然而严世藩毕竟是一代鬼才,他设计了一套“逆转”的方案,买通司法官员,要求定他迫害沈炼、杨继盛等人之罪,以为这些冤魂昭雪。严世藩可不是什么回头浪子!他的真实想法是沈炼、杨继盛在弹劾他们父子时顺带手也黑了皇帝,若要为这些英魂平冤则是要嘉靖帝自己承认错误,这对于嘉靖来说是万万不可能的。
好在,姜还是老的辣。定罪过程中,徐阶看出了端倪,指出这是“彰上过”(彰显圣上的过错),一旦皇上怒上心头便会将林润和邹应龙一并处死,于是便要求重新定为之前并未提到过的谋反罪。于是乎,嘉靖帝处死了一代鬼才严世藩,并抄了严嵩的家,老迈孤苦的严嵩也于不久之后病逝。
写在最后
这么一大段故事,没有张居正、没有海瑞、没有胡宗宪、没有戚继光,也没有冯宝、没有裕王,它自然也绝对没有《大明王朝1566》那般荡气回肠,脍炙人口,引人深思。
但,是不是有人也会像我一样,觉得这本是一个正义彰显,善恶到头终有报的故事,却失去了一些逆转的热血澎湃,或是正义的来之不易。更多的是不是一些无奈和叹息?
若是这样,你和我一样,觉得我这么一长段文,是个从头到尾的悲剧,它的明线是一条忠烈之士不断反抗奸佞强权的悲歌,而它的暗线则更为阴冷—最终消灭奸臣的确是权谋的手段。浊乱朝政是死罪,图谋造反是死罪,然而同样是死,该死的严世藩却“罪不符实”,一个本该依法处死的人却以非法的手段置之死地。
一个以一人的喜好而定乾坤的时代,赢得胜利的一方不是清流、不是贤臣,而是专制和立场,赢得胜利的手段不是法律、不是人心,而是网络和阴谋,这才是这篇故事最为可悲之处。